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诗的高冷与寂寞

李翰2021-02-09人已围观

简介诗中自可有戏,亦无妨纷繁喧阗,然必得收视反听,宁静致远,方为本色。

  戏是热的,诗却是冷的。或曰也有热闹的诗,比如辛稼轩的《青玉案》:“东风夜放花千树。更吹落、星如雨”,彩灯错落,明月香车,是何等欢乐、繁华。可你往后面读:“众里寻他千百度。蓦然回首,那人却在、灯火阑珊处”,繁华热闹之外,只影伶俜的伊人,才是词人措意所在。元夜的香车宝马,拉开一场大戏,而诗意却在那灯火阑珊之处。再比如宋祁的《玉楼春》:“红杏枝头春意闹”,王国维说着一“闹”字境界全出,历来说诗者,也同声称赏此一字一句声情绚烂。可你再读下去:“浮生长恨欢娱少。肯爱千金轻一笑。为君持酒劝斜阳,且向花间留晚照。”春之生机对映迟暮之凄冷,花间晚照虽美,又留得住几时。唱罢新词,正暮霭卷起枝头红杏,此中埋伏的凄凉意味,岂可与人言哉!本词可与欧阳修《采桑子》对读:“笙歌散尽游人去,始觉春空。垂下帘栊,双燕归来细雨中。”喧嚣与繁华之后,总有多多少少的沉静与落寞,只是有的说出来,有的一直掩藏着。

  热与冷、动与静的相反相成,似乎是普遍的文学表现技巧或方法,不独诗词。《红楼梦》中,荣国府归省庆元宵的华灯之后,就是意绵绵玉生香的静日(第十八、十九回);“寿怡红群芳开夜宴”,旋即便是“死金丹独艳理亲丧”(第六十三回);怡红院里小鬟厮闹,宝玉、宝钗谈笑风生,门外的林妹妹“不顾那苍苔露冷,花径风寒,独立墙角边花阴之下,悲悲切切,呜咽起来”(第二十六回);宝玉挨打,阖府乱作一团,以热笔烘染,而收束则是黛玉题帕,泪染鲛绡(第三十三、三十四回)……热以冷收,动以静结,最后大多定格为喜与悲、乐与忧的对应。大观园中衣香鬓影的佳会,要么乐极悲来,要么华筵散后,落寞登场:宝钗庆生,诸人吃酒看戏,说笑打闹,猜谜取乐,元、探、迎等人所制灯谜竟分别是爆竹、算盘和风筝,惹得贾政“甚觉烦闷,大有悲戚之状,只是垂头沉思”,回房来,仍“只是思索,翻来覆去,甚觉凄惋”(第二十二回);中秋夜宴,众人围绕贾母承欢说笑,“猛不防那壁里桂花树下,呜咽悠扬,吹出笛声来”,书中情境遂由热转冷——大家仍陪着饮酒,说些笑话,“只听桂花荫里又发出一缕笛音来,果然比先越发凄凉,大家都寂然而坐”。席散,黛玉不免“对景感怀,倚栏垂泪”,独湘云留下慰抚,二人去那凹晶馆临水赏月,联诗抒怀,吟出“寒塘渡鹤影,冷月葬诗魂”的诗谶(第七十五、七十六回)……类似关节,前半段热笔,人物、情节、矛盾冲突紧凑,以较强的叙事性,展示万千世态;后半段冷笔,以情境、心绪、思想的渲染或独白,抵认人生、命运与世态的本相。

  热笔是戏,冷笔是诗。戏是众声喧哗,万象纷呈;诗是晨昏独语,问天地苍茫。戏是人生世态的现场与表象,诗则是关于个体与人类的追问与思考。戏中有诗,才具备厚度和深刻。《红楼梦》每一个小结裹中,多以诗笔绘制安静而忧伤的意境,收束该节的戏剧冲突;而全书大结裹,从烈火烹油到白茫茫一片大地,也是热起冷收。前举宋、辛词,前半不乏热闹的戏份,后半归于沉寂,皆同一机杼。这一结构形式,与其说是文学表现的技巧与方法,毋宁说是艺术与人生的宿命,而以诗为承载。

  诗中自可有戏,亦无妨纷繁喧阗,然必得收视反听,宁静致远,方为本色。从发生与应用来看,诗情沉潜酝酿,需要安静的环境与心境,所谓“陶钧文思,贵在虚静”,哪怕是写热闹的情景,也要安静地构思。而从诗的审美接受来说,是独语与私密的心灵对话。尽管对应的读者千千万万,但每一位皆是独立的单线感应。钟嵘《诗品序》论及诗的发生与应用,既有离群、幽居的“怨”,也有嘉会寄诗的“亲”与“群”。可一旦举例,却尽是“楚臣去境,汉妾辞宫”、“骨横朔野,魂逐飞蓬”、“塞客衣单,孀闺泪尽”……只剩下孤独、寂寞与怨恨了。嘉会的“亲”与“群”,设若只是急管繁弦,红灯绿酒,与人生本相,终究茫然有隔。山阴兰亭,滕王高阁,所以为千古文坛之嘉会,是其“兴尽悲来,识盈虚之有数”,与夫关山萍水,天地飘零之叹。至若“不愁明月尽,自有夜珠来”之类,知热而不知冷,以纵逸才华作逢迎文章,甘为弄臣词客,何足道哉。

  诗之终极是“道”或“存在”,悲悯杳惚,万象融和,最终也归于寂静。由始而终,诗就本质而言是安静、淡泊而深思的,这也是诗人的气质。《红楼梦》中,最具此类气质的是林黛玉,她是全书最为寂寞、忧伤而安静的人。鲁迅先生说,“悲凉之雾,遍被华林,然呼吸领会之者,独宝玉而已”(《中国小说史略》),换成黛玉,似更为恰切。黛玉喜散不喜聚,盖因聚时欢喜,别时冷清,而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。黛玉之慧在此,以其对笙歌散尽的悲寂领会,成为大观园中第一等诗人。

  钱锺书先生谓学问乃“荒江老屋中,二三素心人商量培养之事”(《与郑朝宗书》),诗更是如此。陶渊明《移居》云“闻多素心人,乐与数晨夕”,能得二三素心人晨夕过往,便可谓“多”。此果然“多乎”?其实“不多也”。更多时候,连二三人都不必有,而是荒江老屋,一人向隅。

  “青女素娥俱耐冷,月中霜里斗婵娟”(李商隐《霜月》),此为诗之生态环境。万物静观,静定生慧,慧而生大悲悯,诗以此澄怀观道,抵认彼岸之幽玄。当代作家张炜在《融入野地》中有段独白:“漫漫夜色里,谁在长思不绝?谁在悲天悯人?谁在知心认命?”这个“谁”,就是诗人。

  至于奔走逢迎,呼朋啸侣,封坛拜号而自诩为诗人者,古小说有描摹:唐德宗开制科,搜访怀才抱义,不求闻达者。有人于昭应县逢一书生,奔驰入京,问求何事,答曰:“将应不求闻达科。”(《因话录》卷四)缘木以求鱼,方枘而圆凿,此“诗人”与彼应举人,何其妙肖!(李翰)